时光荏苒,自辛亥革命第一声枪响已过105载。此刻回首,昔日热血青年似已无处可寻。然先烈之精神、民主之思想、开拓之勇气,生生不息,代代相传。
时至今日,辛亥精神早已融入武汉这座“首义之城”的每一寸泥土里,融入每个中国人的骨子里。
“老师研究辛亥革命,更践行了辛亥革命‘敢为天下先’的精神。”日本千叶商科大学的赵军教授曾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说道。这里的“老师”就是华中师范大学的老校长——中国著名历史学家、教育家章开沅教授。恰逢辛亥革命105周年,90岁高龄的章老应邀同“90后”青年学子交流其多年研究心得。以下为华大青年和章开沅教授访谈实录:
且行且看入“歧途”
我没有一个系统的研究历史的计划,并不是因为辛亥革命这么重要,我就想去研究,所以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是有缺陷的。有的人是很早就开始欢喜历史,我也不是不欢喜历史,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历史。
《三国演义》是我的历史,《水浒传》也是我的历史,什么《包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三侠五义》、《七剑十三侠》等等都是我的历史。所以我不是个学历史的材料,我还是对文学,对各个时代现实的社会生活感兴趣,想成为中国的“高尔基”。
我不是个有计划的辛亥革命研究者,说我是研究辛亥革命第一人那更是笑话。解放前有那么多人研究辛亥革命,它在以前那也是个显学,至少在国民党时期有很多人研究。到了共产党这里,也开始尊重孙中山,至少从1956年以后,对辛亥革命也开始重视起来。但实际上中国大陆原来没怎么研究辛亥革命,只有国民党时期研究了,不过那也不行,那是作为他们国民党党史研究的,谈不上正确,但他毕竟做了大量的工作。
当时我访问的第一个辛亥革命老人,对辛亥革命有很大贡献,他比较进步,倾向于共产党。我跟他约着谈辛亥革命,那时候他年纪很大了,七八十岁,我还很年轻,比你们(华青的各位记者)大不了一点,我访问他的时候,他一开头就说: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。爝火就是火把。太阳照着,光很强,那个火把就不必了。这怎么说呢?共产党就是那个太阳嘛,东方出了个毛泽东,你那个火把又算得了什么呢?这是一个很谦虚的话,也是一个很谨慎的话,唯恐触犯了当权者的权威。当时就这么一个局面,能有多少人研究辛亥革命呢?所以我那时候就找了些所谓进步的东西来研究,就研究太平天国。
1954年,有一个接待任务,同为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德国(东德)来了个教授,是研究辛亥革命的。来了之后,他要求见辛亥革命的老人,还要求参观辛亥革命的遗址。那时候武汉几乎没有研究辛亥革命的,只有个别老教授原来有兴趣,搜集过一点资料,其他都没有什么研究的。当时武大去了几个教授参与接待,但只有一个搜集过这方面资料的,而我连辛亥革命的资料都没有搜集,就也被找去了,因为我代表华师。那时候我很年轻,但因为华师当时没有近代史的老教授,我就算“老大”了(笑)。
当时我想,一个外国人跑来研究辛亥革命,我们自己却没有人研究,有时候他问些事情我们还讲不清楚,这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啊。幸好那时候辛亥老人还比较多,都还健在,他们谈得很深。
引领风骚趁年少
从那以后,我就受了刺激,下定决心研究辛亥革命。那时候条件很好,很多资料摆在那里没人看,那些老人(辛亥老人)在那里也没有人管他们,只有我们尊重他们,所以那些老人就都成为我的好朋友了,但是也没有什么时间深入研究。1956年刚刚提倡“双百方针”,我还来不及做正式研究,就好了那么一下,向科学进军,科学的春天。但春天太早了,早春二月,它不胜寒,春寒料峭的,一下子来个反右,就过去了。
1961年,那时候成天放卫星啊、大跃进啊,我说我不搞这个,要搞就搞个大的,来真的。我就建议在武汉举办一个纪念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的学术研讨会。太狂妄了啊,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脸红。你凭什么办啊?你自己没什么研究,整个武汉都没什么人研究,你凭什么来办啊?
现在我可能太谨慎了,但那个时候“初生牛犊不畏虎”啊。所以不要小看自己,老是觉得自己不行、太年轻、太幼稚,那就什么抱负都没有。该狂的时候狂一下,狂而不妄就行了嘛。所以我总是讲,总是给年轻人打气。总有人说一代不如一代,连80年代的人都瞧不起你们90后,更瞧不起00后,这样对吗?不一定是对的!
过去80年代的人也被人瞧不起,现在看来都是不错的,很有头脑。同样地,现在90后、00后也有很多不错的!我其实很“崇拜”你们,看你们现在电脑玩得多好、手机玩得多好。我现在想玩都玩不成了。
所以,要怎么看待“青年人”这个问题?他有一个从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。现在好像管的太多,家里管的太多,学校管的也太多。我是一个当过校长的人,大学怎么能管到这个程度呢?基本上应该让学生自治嘛。过去的学生会都不叫学生会,叫自治会,让学生自己管理自己。
平衡义利敢担当
我不能因为自己研究辛亥革命就夸大辛亥革命,它也只是历史链条中的一环、一个事件,过去被贬低了,后来又被捧得很高。有些也不是实事求是的,都是一种空空洞洞地提高。光是说法都改了几次,原来叫“资产阶级革命”,后来叫“旧民主主义革命”,再后来叫“民族民主革命”,后来想提高一点就叫“三次民主腾飞的第一次”,很形象。
辛亥革命毕竟是一个大事,中国两千多年都是君主专制,谈不上民主,它是走上民主国家的第一步,所以我们应该珍惜这笔遗产。当时所传播的一些民主、爱国、进步(思想)等等,都是一笔很丰富的遗产。
以前过分强调五四运动,把辛亥贬低了,辛亥革命同戊戌变法一样,都是一次思想解放。戊戌变法也是一次思想解放,但是它很短暂,百日维新嘛,很快就失败了。辛亥革命影响就大了,它不仅起义成功了,也不管真的假的,还弄出了一个中华民国这样现代国家的雏形出来了,也曾经有过宪法,但流于形式。任何一个国家都是这样反反复复过来的,法国就是一个典型,都是这样的。
我觉得对大学生、知识分子来讲,要从辛亥那一代人身上、那一个群体身上、那些先烈身上,学习很多东西。至少有一点,他们那种历史的责任感、时代的使命感非常强烈。现在好像对个人生活的改善,对个人的经济利益或者是社会地位的提高关心得更多一些。这个也不奇怪,因为这个社会就是以竞争作为驱动力的,没有个人的具体目标、个人利益作为驱动力的话就是不行,那就不要市场经济了。但是市场经济有市场经济的缺陷。你们不要认为现在存在的都是合理的,现在存在的很多都是不合理的,不然为什么要改革呢。所以义利之间要取得一个平衡,要有机地结合,这是不容易的。人总要有个底线嘛。
我们那一代青年啊,真是太可爱了。那时候很多革命团体都是自发的。都是先有革命而后有团体,不是先有团体然后才进行革命的。我们学校也有幸和辛亥革命挂了个钩,那时候的日知会就在我们学校文华书院的阅览室。他们看的进步书刊多了,进步思想的交流多了,就形成了日知会这样一个不是很严格的组织,但也算是个组织,后来又出现了文学社、共进会,第一代革命家就出来了。我给这一代人写过一些东西的,更重要的是我研究过这一代人、这一代知识分子、这一代先进的知识分子和他们的传播。真的非常可爱,文章写得好,情感也在里面,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。
人性复归寄青年
尽管是过去了,但是那一代人的身上,还是有一个承先启后(的作用)。实际上很多五四运动的东西从辛亥革命开始就有了,还有很多更深层次的问题从辛亥革命开始也有了。比方说文明危机的问题,当时就有。我现在已经不是研究中国历史了,是研究世界文明危机的。现在文明危机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。
现在有很多邪恶、虚假、欺骗,人文精神沦落,价值观模糊,你们这一代就生活在这么一个状态。所以现在不仅要做一个好的中国公民,更要做一个好的世界公民,承担世界责任。中国也说大国责任嘛,我们公民也要承担一些世界责任。这就涉及到一个人性复归的问题。现在已经到了人性缺失的地步。所以现在我提倡的就是第二次人性复归。第一次复归就是文艺复兴。
上个世纪到街上找人说“人不见了”,现在实际上是人性不见了。但任何时候不要灰心,世界上还是好人多,报上登的那些好人好事都很感动人,都应该表彰的,它不是虚假的,很多都是真的,我相信。最困难最险恶最丑恶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人性,我是相信人性的。但是要老百姓自己觉醒过来。我曾经感到很孤单,我从九十年代开始就在说人性复归的问题,可那时候没人关心,现在好了,开始搞价值重建,价值重建的根本就是人性复归嘛。再强调民主,最终还是要人民自己觉醒。但人民觉醒最根本的还是教育问题。
学习是一种兴趣,教育要把兴趣放在第一位,调动内在的积极性;现在很多家长教育孩子用体罚,这不是个办法,要尊重孩子的个体,他们是独立的,有自尊心,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,作为家长可以建议、可以诱导,有能力的可以激发孩子的兴趣。如果说我带学生还比较成功的话,就是我尊重学生、尊重学生的选择,你不能强迫他接受,你对学生严厉、严格要求、规范行为那没错,但是不能干涉学生的兴趣。现在有人在编那个十大弟子章氏门人什么的,为什么啊?有的学生本来不是学历史的,有的是学古代史的,但都被我“勾引”过来了(笑)。他自己有兴趣你拦都拦不住,非学不可。
鲁迅说过,肩负起黑暗的闸门,让青年走向光明的未来。历史就是在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斗争当中进步的。不要灰心,不要叹气,不要感到无能为力,你们才是强大的,我相信。我自己也是强大的,不倒的。我当校长的时候有人说,你讲几句鼓舞人心的话吧,勾画一个美好的蓝图吧,我从来没当过校长,系主任都没当过,我最大的官就是教研室主任,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蓝图,后来我突然想到《阿q正传》里,阿q上刑场的时候讲的一句悲壮的话“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”。我说,这不能讲,于是就编了一句话:宁可站着倒下去,绝不躺着混下去。这句话也不是很明确,但台下感动得不得了。所以,我讲这些话的意思就是给大家打气,路很长,希望大家在任何困难的时候都不要灰心。
岁月悠悠,辛亥革命的光芒却未曾熄灭,照亮了“敢为人先,追求卓越”的武汉精神。章老的期望与鼓舞亦如秋日暖风,带有桂子的清香,温暖而沁人心脾,给予青年砥砺前行的勇气。